少年从狂梦和高热中醒来时,只见整个房间在落日余晖里染成了红色。原本嘈杂的家,那些响动听起来像远处高楼上的歌声一样渺茫。他慢慢支起身子,试图坐起来,却怎么也使不上力,腰也有些痛。他咳嗽了一下,这声音居然闷闷的,心里暗道:“不好!”
十六岁的嘉定中学堂学生郭开贞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大半听力。
郭沫若(—),本名郭开贞,旧字尚武,号鼎堂,笔名有沫若、麦克昂等。四川乐山人,文学家、历史学家、古文字学家,中国科学院首任院长,中国科技大学首任校长,政务院副总理。与成仿吾、郁达夫等人创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成就最高、影响最大文学社团之一“创造社”,著有《女神》《中国古代社会研究》《甲骨文字研究》《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》《两周金文辞大系》等。无论他日后被如何称颂,成就如何令人瞩目,年秋天,少年郭开贞需要面对一个问题:我聋了。一、肠伤寒
那一年的中秋后,他先是犯困,头痛,下痢,咳嗽,流鼻血,食欲消失,后来人也莫名抑郁了。坚持了一周,实在受不了了,赶紧从学校所在的嘉定府城(今四川乐山)赶回沙湾镇老家。支撑着进了家门,人就昏倒了。父亲郭朝沛懂一点中医,给儿子开了点温和的药吃。发现不见效,赶紧请了两位医生来开药。高热持续了三个礼拜,少年有时昏迷不醒,有时发狂谵语,高烧退下去以后,郭开贞总算能晃晃悠悠地起身了,发现自己不但听力下降,而且腰椎疼得夜里都要失眠。他长大后进日本九州大学读医学专业,回忆少年往事,认为这是得了肠伤寒,并发症是中耳炎和“脊椎加里司(Wirbelcaries)”。[1]第二年的春天,郭开贞为了给大伯奔丧,从学校连夜回家,错过了路头,投宿在客店里。家里派人来找,他睡得迷迷糊糊的,却能听清来人敲门大叫“沙湾场郭鸣兴堂的八老师”,并第一时间一跃而起,还能在回家路上远远地听到来接的人打着灯笼火把喊“找着了”。[2]仅仅半年,听力几乎恢复如常,这反应就很不符合我们对“聋了”的固有印象了。[1]郭沫若:《我的童年》,《郭沫若全集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年版。[2]出处同上。图解:沙湾镇郭氏故居正门照片,匾额字为:贞寿之门。图片来源郭沫若纪念馆公开图片。现代听力学告诉我们,无论急性还是慢性中耳炎,都确实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听力下降,但是仅仅半年之后,我们故事的主角的听力似乎并未受损。这又是怎么回事呢?细节就在另一个并发症“脊椎加里司”里,现有的郭氏年谱、相关论文,似乎都以为“加里司”是琐屑细节,并未翻译。Wirbelcaries,或者拼成Wirbelkaries,是个德语词,意为结核性脊髓炎。结合当时特定的社会环境及相关医学知识考察,他的病情就很有意思了。郭沫若自传中提到两条线索:第一,他的五嫂住在嘉定城里,几乎在他得病同时,也得了高热急症,生了孩子后仅仅三个月就吐血死了,这是很典型的肺结核的表现。第二,他的亲属中,大伯父是多年的肺结核患者,九婶也是产后因结核病而死(当时特指这类结核病女性患者在产后死亡的病叫“产后痨”),不幸她的居室又被郭沫若的五嫂接着住了。很难说后者没有由此传染的可能。[1]所以,他在自传中说“我们的五嫂是因为社会的无知而牺牲了”,在那个时代能有这样的认识,而不像当时坊间的结核病科普读物一样简单归咎于病人自身的“病弱”、“不自爱”等,殊属难得。今天的读者很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结核病,可能体会不到,这个白色恶魔当年在人们心头留下的阴影是何等深重。图解:显微镜下的结核杆菌,形状细长略带弯曲二、结核病结核病旧称“痨病”,由结核杆菌感染人体所致,可在人的不同部位如颈淋巴、骨关节、肾脏等发病。在上世纪40年代链霉素为代表的对症药物问世之前,患者只能采用休息疗法等待自愈。结核病会导致营养不良和免疫力降低,也会带来各种致命的并发症和其他传染病。患者不但无法工作,而且生活难以自理。结核病也一度是公共卫生工作者的噩梦。首先它是依靠飞沫传播的呼吸道传染病,没有固定的季节性、地域性。其次潜伏期能从两周到几十年,难以锁定感染者及密切接触范围。最后,病愈了也不代表获得终身免疫。根据北平第一卫生试验区-年的统计,每十万人中就有人死于肺结核,肺结核位列死因榜榜首。[2]如果据此倒推感染者的数据,也是相当惊人的。三、令人迷惑的听力考虑到郭沫若的亲属中有结核病患者,结核病的发病部位又非常多见,他学医后也自诊为结核性脊髓炎,又没有表达耳痛流脓这类中耳炎典型症状,我们不能不怀疑,他的中耳炎并不是普通的急性中耳炎,而有可能是结核性中耳炎。它不能算罕见病,但有个特点,误诊率较高[3]。具体的临床表现类似于慢性中耳炎,结核杆菌循血液循环、咽鼓管路径、外耳进入三种途径感染中耳,有的病例可能最终出现中耳结构的骨质破坏,甚至病菌侵入内耳。阅读郭沫若的自传,会出现一个奇怪的印象,就是他第一次发病后,并没有显示出明显的听力变差,也没有反复复发,他仍然能轻松地听课、交游,见证了四川保路同志会的集会辩论,在五年后考上天津陆军军医学校。到了天津,又不愿意就读而跑去京城找大哥郭开文,冬夜读书时,他听到“突然在窗外的阶沿上发出了一下清脆的象玉簪跌碎的声音。那是屋檐口的冰柱积长了坠落了下来”。[4]如果有听力显著下降,是很难听到这样细微的声响的。一直到他在日本就读冈山六高的医学预科,都没有表达过听力方面的困扰。可以认为,他在进入九州大学读书之前,原先的急性中耳炎基本自愈,最多是有轻度听力下降。但是病根是从此埋下了的。[1]出处同上。
[2]张大庆:《中国近代疾病社会史》,山东教育出版社年版。
[3]丁滨、陈晓红:《-年耳鼻咽喉疾病中国误诊大数据概要分析》,《临床耳鼻咽喉头颈外科杂志》。
[4]郭沫若:《反正前后》,《郭沫若全集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年版。
编辑按:这一期的“历史上的听障者”,我们的推送主角是郭沫若先生。
在目前已有研究和媒体形象中,包括他本人的文章里,都不讳言他有听力障碍这一事实。据他的女儿回忆,郭先生甚至在年重庆社会大学结业演讲中,用这个事实来勉励学生好好学习。
那个时代,助听辅具只有放大一切声响的“盒子机”,耳科学还非常原始,远远没有我们今天的种种有利条件。一位从少年时期就开始被听力损失所纠缠的人,是怎么走过选择专业、找到工作、找到人生的价值等等重要关卡的?这才是我们这些后来人更感兴趣的问题。
读完全文,给我们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:强烈的努力。“强烈的努力”也正是日本棋圣藤泽秀行九段的临终绝笔。
我们无意劝说读者也仿效这种“强烈的努力”,更不是想简单地提倡“自强不息”。郭沫若天资聪颖,身为第二批中国留日学生,他的教育背景也相当规范,再加上他的性格和成长经历,这些因素都促使他会不断地“折腾”去反抗自己面临的障碍。这种个体与环境的张力,以及背后的种种细节,才是让我们动容的地方。
原文较长,共分四期推送。为了避免篇幅过于繁冗,对原有脚注有所加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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